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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秋醉

第四十三章 孑然一身

清秋醉 思夏言 4176 2023-01-31 21:38:40

  承乾殿正中央,攏著一爐裊裊升起的玉犀香。此香并非有多么驚奇妙絕的味道,卻只因其中一味原料是極其珍貴難取的犀牛角,而成為價值連城,只有皇室能夠饗用的物件。久而久之,玉犀香也成了身份的象征。只要是梁成帝所到之處,玉犀香從不曾熄滅過,香氣彌久不散。

  此時的殿中,衣衫有些破舊的宮女墜兒抖若篩糠,一口大氣都不敢出,更遑論從唇齒之間蹦出幾個字來。

  徹王顯然已經失去了耐性,不悅道:“譚景舟,你不會想要找這么個啞巴來糊弄大家吧?”

  他并非是一時興起的倨傲之言,墜兒是徹王妃周曼的婢女之一,出了名的膽小怕事。平日里,就算是一件在旁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情,都會嚇得她成宿成宿地失眠,如今譚景舟想要依托她作為徹王謀害沈亦清的人證,更可謂天方夜譚。

  事實的確如此,無論是嚴刑拷打還是好言相勸,墜兒至今未發(fā)一言,的確教人束手無策。

  眼瞧著事情的發(fā)展逐漸僵持下去,不知梁成帝終究是出于對徹王的情感,還是顧念梁傾月的舐犢之情,他也隱約萌生不再追究之意。

  梁成帝沉聲開口道:“看來今天也不會有什么結果了。譚掌司,朕命你嚴加徹查,若是真的有人干系國法,無論何人都必須嚴懲不貸?!?p>  譚景舟略有猶豫,但心知缺了最為關鍵的人證,自己再堅持下去也未必是件好事,只得應道:“臣領旨。”

  梁成帝道:“嗯。至于這個逆子,滾回你的府里,禁足三個月,給朕好好地靜思己過。”

  如此一來,這件事情就算是結案了。畢竟不會真的有人刻意為難地位崇高的正統(tǒng)王爺,即便是典刑司也得識時務,才能存活得更為長久。

  徹王表面沉痛,明面上陳述著自己的罪狀,言語間將有心落地之罪化解成對于宮人侍女管教不嚴的失察之罪,意思是一切都是自己不夠謹慎才給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機,將一切干系撇得一干二凈。

  這倒也合情合理,都是些場面話,做做樣子也能夠給自己一個臺階下。

  只是沒想到,他這番無心的話語卻被墜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聽到耳朵里。她是最了解徹王夫婦的手段,雖不至于狠毒,可對待下人不可謂不嚴厲。在他們的眼中,這些府里的宮人都是低賤卑微的奴才,只分為有用和無用的兩種工具。

  此刻的墜兒,不僅僅是失去了利用價值,只要還活著就極有可能成為了他們需要顧及的隱患。而徹王對待能夠威脅到自己的人,都一貫是同樣的處理方式,昨日在殿中血濺當場的婢女就是最好的例子。只要今日他們安然無恙地踏出皇宮,便是她墜兒的死期將至。

  人被逼到絕境,總是能爆發(fā)出出乎預料之外的勇氣與決心。顯然,此刻死路一條的墜兒就已然面臨這個時刻,而她也終于下定決心,腦海中忽然響起不久前瑞王妃狀似無心的一句話:有什么可怕的,大不了就拼個魚死網破。

  “陛下,奴婢有話要說。王爺和王妃的確沒有謀害燕少夫人之意。”

  她的聲音高亢,即便是帶著明顯的顫音與膽怯,卻是清清楚楚地回響在大殿之中。

  聞言,徹王妃周曼喜出望外,心中暗想平日里不枉費養(yǎng)著墜兒,關鍵時刻總算是派上用場。

  周曼急忙道:“對,墜兒你好好說,向陛下解釋清楚?!?p>  墜兒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,深吸一口氣,咽了咽口水道:“他們是想要在酒里下毒,等到傾月公主喝下之后,再將這件事情嫁禍在燕少夫人身上。奴婢親眼所見王妃指使小蘭姑娘將毒藥抹在公主的杯子上,包著毒藥的牛皮紙被她隨手藏在了壽安宮司樂坊門前的花盆下面?!?p>  周曼哪里知道她會一股腦地說出這些駭人聽聞的話,一時間阻攔不及,驚聲尖叫道:“賤婢,你在信口胡沁什么!本宮平日里待你不薄,你竟妄圖造謠構陷!”

  墜兒急忙叩頭如搗蒜,連聲道:“奴婢所言句句屬實,譚大人若是不信,可以命人去找,這可以證明奴婢所言絕沒有任何假話?!?p>  譚景舟并未因此就篤信她的證詞,畢竟絕路之人隨意攀踩之事他見得太多了。可他還是示意下面人去剛剛墜兒提到的地方翻找,看看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言有徹王妃投毒的證據。

  梁傾月實在不敢相信剛剛聽見了什么,只覺得內心深處有一些珍貴的東西“咔哧”一聲破碎開來。也可能沒有任何的聲響,只是原本篤信的情感聯結在一點點地坍塌崩壞。即便平日里徹王對她少不得呼來喝去、頤指氣使,卻畢竟是她同根同源的兄長,也總有那些讓她覺得溫馨的時刻。

  就連他對待燕云易的無故惡意,她也一直自以為是徹王為了替她出頭??v使她一次次地向徹王解釋,他卻絲毫沒有放松對燕云易以至于整個燕家的打壓,即便她心急如焚,但也將其理解成兄長對自己的愛護,多少免不得幾分欣喜。

  如今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,滿臉的難以置信與驚恐之情,只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轉。

  梁成帝此時的神情可就更為精彩,他那副“愛之深,責之切”的態(tài)度瞬間轉變成狠毒與幾分殺心。且不論梁傾月是自己最為疼愛的孩子,虎毒不食子,若是徹王為了陷害燕家能夠不惜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手,那么難保他會為了自己手中至高的權力萌生弒父的狼子野心。

  這些年來,徹王裝作一副胸無城府、囂張跋扈的紈绔子弟,卻不是真的人事不曉。什么能碰,什么是梁成帝的底線,他非常清楚。因此,明面上他似乎毫無建樹,可在梁成帝的心目中,他始終都保持著他人無法撼動的地位,因此才會成為御前侍衛(wèi)統(tǒng)領。

  可若是此番被墜兒成功地反咬一口,一切的努力和設計都將毀于一旦。

  思慮之間,他已然想好對策,不自覺地側過臉來望了眼大驚失色的徹王妃。這個女人陪著自己度過了最為煎熬的時光,又自始至終地追隨著自己的腳步,二人之間的情感并非世俗意義上的男女之情,卻又的確是唇齒相依、不離不棄的夫妻。

  一時之間,他心生惻隱,不由得猶豫起來。

  不知為何,周曼察覺到他的目光,仿佛在瞬間就讀懂了他的所思所想。

  “陛下,一切都是兒臣一人所為,自始至終都瞞著王爺,他一概不知情?!?p>  徹王聞言,難以置信地緊緊盯著周曼,正迎上她反倒有些釋然而安撫的淡淡笑意。

  如果真的已經到了這樣的時刻,不要有任何的顧慮,也一定不能退縮。任何人和事都可以犧牲,包括我在內,只是你是天生注定的王者,一定會站在最高點。等到那個時候,無論我在哪里,都一定會為你的榮耀而榮耀。

  梁成帝冷著一雙眼,沉聲道:“這么說,你承認蓄意謀害公主?”

  周曼道:“兒臣無意置公主殿下于險境,藥粉也是提前就調配好的分量,絕不會危及公主的性命。實在是這個沈亦清太過招人嫉恨,總是明目張膽地與我作對,兒臣只是想要趁機給她一個教訓,真的沒有其他意思,求父王和母后開恩!”

  梁成帝怒不可遏道:“荒唐,簡直荒唐!你這個毒婦,竟然為了一己私欲不惜戕害皇嗣!”

  陳皇后大驚道:“徹王妃,你可知這是株連九族的重罪,你怎么如此糊涂?”

  徹王死死地咬住牙根,極力隱忍,雙目瞬間布滿猩紅而細密的血絲。

  周曼頗為狂悖卻又不失真性情地說道:“父王、母后,兒臣有罪,雖萬死難辭其咎。只是你們可曾看過徹王殿下,他的憔悴與苦悶,你們真的在意嗎?他為了大梁的社稷,每日鞠躬盡瘁,還要裝作玩世不恭、暴戾無道的樣子,就是因為那些愚昧的御史文臣。他又何錯之有?”

  梁成帝怒道:“他那是為大梁好嗎?他那是性情乖戾,有違祖宗禮法!”

  周曼道:“都在說他覬覦皇權,與燕家勢成水火,可王爺只是擔心燕家手握兵權,他日倘若成了氣候會對朝廷不利啊,陛下!”

  她一邊說著,一邊抱著一顆向死之心不住地磕頭。

  周曼用的力氣極大,頭骨重重地磕在墨黑色的石板地磚上,不間斷地發(fā)出“咚咚咚”的聲響,聽得教人心慌。

  “陛下,求求您看看吧,王爺一片赤誠之心,所作所為都是為您驅馳!”

  梁成帝厭惡地擺擺手道:“夠了。譚掌司,把這個瘋女人給朕帶下去,朕不想再看見她。記住,務必讓她把知道全都給朕吐出來,一個字都不許遺漏,聽清楚了嗎?”

  譚景舟會意,領旨道:“臣領命?!?p>  這邊便自然有兩個御前近身侍衛(wèi)配合著上前,要將行為乖張的徹王妃帶下去。

  只聽見徹王極盡壓抑卻明顯暴怒的聲音低聲咆哮道:“誰敢動!”

  那兩個侍衛(wèi)互相對視一眼,卻都不敢上前,畢竟徹王才是他們的正統(tǒng)領。只是梁成帝有命,他們又不敢不從,兩相為難,正不知該怎么辦。此時譚景舟卻置若罔聞地提步上前,徹王毫不示弱地攔在他面前,即便他步步逼近,徹王也沒有絲毫退讓。

  譚景舟其人絕不僅僅是個善于刑訊逼供的酷吏那么簡單,早年間也是在戰(zhàn)場上搏殺,從尸山血海中搏殺出來的草莽之人,一身的功架絕不是擺設。

  此時的徹王不再對自己的真實實力有絲毫掩飾,與早先在校場上脆弱不堪的樣子大相徑庭。他長身屹立著,與意欲推開他的譚景舟相抗衡。他使出七八分的力氣,竟能與譚景舟拼個不相上下。

  二人互不妥協(xié)地僵持著,眼光中似是能碰撞出極大的破壞力。

  梁成帝冷聲道:“梁錚,你想干什么?”

  即便是被直呼名諱,徹王卻沒有絲毫退讓之意。這樣下去,即便他的身體上不會有什么損傷,可天子之怒必會降臨,那么不僅方才周曼死諫一般為他掙來的微弱好感將會蕩然無存。相信未來,徹王要達成所愿,只能更會是雪上加霜。

  周曼深吸一口氣,滿是眷戀不舍地深深望了眼這個在她心目中地位最為崇高的男人,帶著驚恐、不安還有些許的釋然,趁著眾人不備猛地撞向通向皇座的宮階上。

  登時,骨骼碎裂的聲音回響在空蕩的大殿之中,周曼的額頭血流如注,氣若游絲。

  驚恐與抗拒的情感籠罩在徹王心里,他幾乎愣在當場,眼睜睜地瞧著周曼的身體如斷線的木偶傀儡,輕飄飄地砸在冰冷的石階之上。

  等到他反應過來,腳步有些踉蹌地沖上前時,只能將那具奄奄一息,失去意識的軀體擁在懷里。

  他的世界里,時間似乎在這個瞬間停止了流逝,一切旁人或事物都被抹去,只有他和周曼兩個人還存在著。只是不管他說什么,用多么溫和或暴躁的語氣,都不再有人不厭其煩地輕聲回應他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等他清醒過來,承乾殿已然空無一人。

  此時的徹王,面上沒有絲毫情緒,腦海中也同樣無悲無喜。他只有一個想法:帶她回家。

  他將她冰冷的軀體打橫抱起,回想起來,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與她這么親密地相處過。他們是舉案齊眉的夫妻,只是大多數的時候也僅限于舉案齊眉罷了。他不是個很懂得風花雪月的男人,或者說,從前二人相處的日子里,他從未有心思想這些事情。

  畢竟他的家就是國,是繞不開的謀算與設計。南唐、北涼,還有前朝后宮無窮無盡的明爭暗斗。那是他深處其中二十余載的生活,已然成為習慣,也成了樂此不疲的活計。如今抱著周曼愈發(fā)僵硬的身子,他只覺得自己好像那頭被門上了眼睛、面前吊著一根胡蘿卜,只知道向前推磨的驢。

  如果自己曾經停下腳步,真的踏踏實實地與她過幾天尋常人的生活,那該是怎樣的光景?

  只是現在已經輪不到他再妄想些什么。

  大梁皇宮的甬道真的好長,好像一眼望不到邊。好在是深夜,沒什么人,他就這么抱著周曼,一步一步地向前走。

  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,與不久之前經過的燕云易一樣,挺拔而疲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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