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梁皇室一脈也算是綿延了百余年,積累了頗為穩(wěn)固的根基,財力與武力都算得上在三足鼎立之中相對而言更具基礎(chǔ)。到了梁成帝掌權(quán)之時,世家門閥權(quán)勢割據(jù),階級劃分的邊界已然較為明確,前朝后宮盤根錯節(jié),卻也尚算維持著微妙的平衡關(guān)系。
眾多家世顯赫的臣子之中,也不乏忠心耿耿之輩。除了榮遠(yuǎn)侯燕嘯天之外,宋國公宋青松以及擔(dān)任兩朝丞相的喬松霖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誠良將,可惜天不假年,如今都已駕鶴西去,順帶著帶走的也還有大梁朝堂的朗朗清風(fēng)。
曾經(jīng)人才輩出的大梁朝廷,如今一點點地蒙上塵埃,褪去曾照耀中原大地的光芒。對內(nèi)卻同時露出它虎視眈眈的本質(zhì),用已然不復(fù)本心的標(biāo)準(zhǔn)審查著每一個臣子的赤誠。
千秋誕是大梁太后獨享的尊榮,用以普天同慶皇帝嫡母的重要壽辰。如今在位的太后本名高月,并非高門出身,卻在一代霸主梁文帝身側(cè)相伴數(shù)十載,一步步地從身份普通的嬪位晉升成皇后,又憑借著多年的經(jīng)營,一舉贏得梁成帝的敬重。要知道,梁成帝不僅生性多疑,更是與太后毫無血緣關(guān)系。
自梁成帝即位以來,每次的千秋誕都極盡奢華,說是為了遵循禮制,也是有震懾四海,教他邦也看到大梁雄厚實力的意思。只是近些年來北涼崛起的速度愈發(fā)加快,這種大張旗鼓的自我滿足所能帶來的效果有多少,可就只能見仁見智了。
加之這一年多來大梁內(nèi)憂外患并不太平,京都城雖仍然維持著一片祥和而昌盛的景象,四野卻多有飽受天災(zāi)兵禍的難民。當(dāng)然,城門之外的另一片天地并不在當(dāng)權(quán)者的考慮范圍之內(nèi),因而即便斥資無數(shù),千秋誕卻是早在大半年前便開始籌備,絲毫沒有遇到任何阻礙。
百官之中,戶部執(zhí)掌財權(quán),千秋誕采買興辦的差事便順理成章地落到了姜宗池的頭上。明面上說是以后宮的私庫為限,酌情有地方捐納,可姜宗池老奸巨猾,怎會真的動用天家的私房錢。再加上自上而下免不得層層盤剝,千斤重?fù)?dān)終歸是壓到了庶民身上。百姓的怨聲載道又怎會上達(dá)天聽傳到遠(yuǎn)在京都的皇宮之中,于是依舊只能便宜了那些得勢小人,欺上瞞下以至于貪得腦滿腸肥。
貴族門庭自是不會將這些小事放在眼里,所思所想依舊是歌舞升平,以及如何在千秋誕上大放異彩。
此時的沈亦清也并不例外,隔著重重門庭,外面的世界仿佛從未出現(xiàn)在視線之中。對她而言,一切都還很遙遠(yuǎn),眼下最重要的只有明日的千秋誕。
“發(fā)什么愣?”
燕云易的聲音冷不丁得響起,教她吃了一驚。這幾日他倒像是鐵了心,非要教會沈亦清舞劍為止,絲毫不留有半點空隙地親自盯著她,以便于及時地糾正每一個細(xì)小的動作。夜深人靜之時,也不得閑,獨自一人秉燭待在書房之中,忙于處理白天積壓的軍中事務(wù)。
沈亦清倒也算爭氣,如今已將動作要領(lǐng)掌握得頗為得心應(yīng)手。她并非只是盲目地照搬復(fù)刻,越是練到后面,一招一式之間越是帶著些自己的韻味。原本身材瘦削是她極為明顯的劣勢,不僅整個人瞧著弱不禁風(fēng),總歸是有些病懨懨的感覺。如今取長補(bǔ)短,身形靈巧地隨著長劍而動,反而獨樹一幟地化為曼妙、輕盈的姿態(tài)。
遠(yuǎn)遠(yuǎn)地見燕云易走來,她下意識地站直身子,有些緊張地握了握手中的木劍。
“沒什么,剛剛想到些事情……”
話語間,她的聲音不比平日一般自信,饒是燕云易都能夠看得出來有些心事。這倒不難估計,往日她心無掛礙所以做事不需要過于計較后果,但是明日的千秋誕終歸是代表整個榮遠(yuǎn)侯府,越是關(guān)切則越是心生顧忌。
燕云易這些日子對她的指導(dǎo)都頗為嚴(yán)苛,此時卻神情松動地說道:“不用太緊張,以你所學(xué)所練,明日只要正常發(fā)揮即可?!?p> 沈亦清略顯勉強(qiáng)地報以一絲敷衍的微笑,嘴唇微動,卻終究沒說什么。
“小姐,這是姑爺特地為您選的舞衣,真好看!您仔細(xì)看看,這不就是您跟奴婢描述過的舞衣樣式嗎?看來姑爺和小姐真的是心有靈犀!”
屏兒爽朗的說話聲帶著笑意,清脆而明亮。只見她雙手托舉著一式兩件的青綠色衣裙,內(nèi)襯綢緞、外綴薄如蟬翼的絲紗,一雙水袖造型頗為獨特,裙擺不似正式的禮服厚重而累贅,如蓮蓬般散開卻便于行動。
沈亦清的愁苦有半成就是為了這幾日沒有尋到合適的衣裳,沒成想這件舞衣來得甚是及時,并且?guī)缀鯘M足了她對相襯服飾所有可能的需求,甚至可能高于她的想象。
她驚喜地摸著輕柔而有質(zhì)感的面料,一邊略帶驚奇地望著燕云易道:“看不出來,你對服裝設(shè)計這么有心得?”
屏兒急忙幫腔道:“姑爺,您這是在哪里找來的成衣?您可真有辦法!小姐這些日子把府里的庫房都快翻了個遍,也沒找到這么一件清雅脫俗的衣服?!?p> 燕云易并未直接回應(yīng),輕咳一聲道:“趕緊去試試,時間緊迫,要是不合身再改估計也未必來得及。”
沈亦清聽屏兒提起,不由得滿面狐疑地望著燕云易。莫說這衣服的款式不常見,便是在侯府的庫房中都難找到與之可比的材質(zhì)面料,怕是在京都城都罕見,他又是哪里尋得來?
一邊想著,她卻不敢耽誤,一路小跑就從屏兒手中抄來舞衣,急忙去里屋換上。燕云易說得沒錯,要是尺寸大小不合體,臨時臨了再做調(diào)整,時間怕是有些危險。
沈亦清更衣走開的空檔,剛巧燕云殊過來探望,就與燕云易先交談了起來。
“宮里來人傳話了,明日上半晌是千秋誕大典,晌午后比試馬球,你位列在齊王的陣營里,與徹王對陣?!?p> 燕云殊神色溫潤,卻分明蒙了層略顯晦暗而深邃的陰影。
燕云易卻是毫不在意道:“知道了。”
“最近已有傳言說齊王與你過從甚密,難保這不是有人刻意安排?!?p> 燕云易冷聲道:“除了徹王,還會是誰?”
他不是性情單純之人,也不會盲目相信“巧合”二字,想必一則徹王與自己積怨已久,二則當(dāng)日沈亦清當(dāng)眾落他面子一事也算是不溫不火地流傳了一陣子。徹王本就心胸狹窄,明日的馬球自當(dāng)不僅僅是競技之樂這么簡單。
燕云殊點點頭道:“齊王殿下心思縝密,相信自有應(yīng)對。徹王覬覦燕云騎已久,只是近些年小動作越發(fā)頻繁。你我已然忍了這么多年,想必不會急于一時。”
燕云易諱莫如深道:“便是真的給他出盡風(fēng)頭,也并無不可?!?p> 一陣清風(fēng)拂過,至多不過微微吹動海棠樹茂密的枝葉,斑駁的樹蔭晃動了幾下,便回歸平靜。
徹王之舉其實從未在他們眼中,他小打小鬧一般的行徑,至多只是證實自己跳梁小丑的本性。只是,在他背后的王權(quán)以及朝野勢力的分支,才是燕云騎若想要安身立本、踏平邊境以及收付幽云十二州所不得不時時刻刻留心的重要威脅。
燕云易靜默片刻,繼續(xù)問道:“雅集是什么安排?”
聞言,燕云殊這才想到來意地說道:“哦,對了,我險些忘了說。太后特意囑咐要親自接見你新娶的妻子,看來這次弟妹的殿前獻(xiàn)舞是少不了了。不僅如此,這次的雅集里除了花藝之外,在琴藝、棋藝、女工上均有安排?!?p> 千秋誕大典素來分制男女,由大梁皇帝攜貴族王侯于廟堂祭祀祈福,女眷則以太后為尊各自敬獻(xiàn)技藝,相互爭奇斗艷以博取魁首的雅名。
只是與往年不同之處在于,雅集作為女眷們聚首的閑時意趣,向來只有一個名目,這次卻安排得極為緊密,集合了兩三樣內(nèi)容。最微妙的是,獨獨去掉了眾人皆知沈亦清最為擅長的花藝,不可謂沒有蓄意針對的意思。
燕云易聽他介紹完,卻只是意料之中的神情,并沒有絲毫的擔(dān)憂或驚異。這倒也不難估計,徹王既然擺明了要對付他,徹王妃又怎么會不順從自己夫君的意愿,輕易放過折辱沈亦清的好機(jī)會?
說話間,沈亦清已然換上舞衣,煥然一新地出現(xiàn)在他們面前。只見她一改往日或古板、或過于成熟的裝束,青綠色的紗裙與綢衣靈動而鮮活,本就設(shè)計靈巧的衣服線條將她平日里看不出的腰身修飾得精妙。腳上是雙極為相襯的湖綠色緞面軟底舞鞋,與周身淡雅的氣質(zhì)相映成趣。
她笑起來素凈明媚,眉眼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,這副返璞歸真的模樣平白增添了幾分不可名狀的獨特魅力。
燕云殊細(xì)細(xì)地打量了一番,驚喜地鼓掌道:“弟妹這身裝扮清麗脫俗,實在不同凡響!”
沈亦清不好意思地笑笑,一邊低頭越看越喜歡地說道:“我反而擔(dān)心自己襯不上這身衣服?!?p> 燕云殊溫和道:“我倒是覺得唯有你能不辱沒它的氣韻,沒想到凌公子的眼光這么精準(zhǔn)。”
這邊他剛說完,便對上燕云易略有些復(fù)雜的眼神。以他們的默契,燕云殊瞬間就知道自己說多了兩句。
沈亦清一時沒有反應(yīng)過來,還在仔細(xì)撫摸袖口荷葉般的流暢曲線,不經(jīng)意地問道:“你說誰的眼光精準(zhǔn)?”
片刻之后,見燕云殊遲遲未說話,沈亦清不禁有些納悶。她抬眼正對上燕云易略顯靜默的神情,他一雙明亮如星辰的眸子透著些深沉。
她笑著道:“怎么都突然沉默了,我說錯什么了嗎?”
燕云易接話道:“衣服合不合身?”
沈亦清不明就里地答道:“哦,剛剛好!穿起來很舒服,動作也都能舒展開。感覺這不像是普通的舞衣,這么好的衣服,你是從哪里找來的???”
燕云易冷聲道:“沒問題就好,趁還有時間,再去練幾遍?!?p> 沈亦清困惑道:“難不成這還是什么不能說的商業(yè)機(jī)密,我不過就是想問問清楚這到底是哪家成衣鋪,既然手藝這么好,那以后都讓屏兒在這家采買就是?!?p> 聞言,燕云易的神情不易察覺地更加晦暗了幾分,答非所問道:“剛剛宮里來的消息,你明天要在太后面前獻(xiàn)舞?!?p> 他這話說得不輕不重,聽在沈亦清耳中卻好似晴天霹靂。雖說在就有了心理準(zhǔn)備,但是真的被通知的時候,還是忍不住地緊張,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。
她抱有一絲僥幸心理地望著燕云殊,想要確定消息的可信度,于是問道:“他說的不會是真的吧?”
燕云殊淺淺地笑著,眼中略帶寬慰的神色道:“沒錯,不過你不必緊張?!?p> 沈亦清哪里還有時間再聽清楚旁的內(nèi)容,著急忙慌地尋來剛剛丟在幾案上的楓木劍,草草地端起茶盞囫圇灌了幾口。
屏兒緊緊地跟在她后面,也被她此時明顯緊張的情緒感染,神經(jīng)不自覺地緊繃起來。
“呀!小姐,這茶涼了!”
沈亦清哪里顧得了這么許多,抹了抹嘴角殘留的水漬就徑直鉆到練舞的場地中央。
望著她自愿自覺的舉動,燕云易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微微彎起細(xì)小的弧度??蛇@樣的細(xì)節(jié)卻被燕云殊捕捉在眼中,他饒有興致地問詢道:“為什么不告訴她這是凌飛宇送來的衣服?”
燕云易平靜道:“她也沒有問。”
燕云殊笑了笑,意味深長道:“那你也沒有跟她說,凌飛宇已經(jīng)向你解釋清楚了那日事情的原委,并且你們都對她的膽識和氣魄頗為認(rèn)可?”
燕云易故作鎮(zhèn)定道:“這些只是對外的說辭,她沒有因為自己的莽撞斷送性命,就已經(jīng)是萬幸。她不是每次都能有這么好的運氣。”
燕云殊略有深意地望著燕云易長身而立的姿勢,不復(fù)多言,可是面上浮現(xiàn)的幾分笑意便已然說明了一切。這些年來,他已經(jīng)很少見到燕云易除了生殺予奪之外,還有什么抱有絲毫關(guān)切的人事物。
或許,沈亦清的出現(xiàn),能夠打破他原有的平衡,煥發(fā)一些新的氣象也未可知。
“出事了,老夫人......老夫人病倒了!”
突然間,趙欣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(jìn)來,呼喊聲驚嚇到在場的眾人。